Monday, May 18, 2009

我终于烦了。忍耐了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

学术让我感觉枯燥无味了,像嚼一团嚼了很久的口香糖,只剩下恶心。

但我分明感到了分裂,一部分的我为着能读懂几年前读不懂的理论感到洋洋得意,一部分的我则为着理论的干瘪无味感到失落和气恼,还有一部分的我为看到理论的纸包不住现实这块巨石而露出裂缝感到厌恶。

一边读着某位新星充斥着话语分析的大作一边暗想,这多么像张爱玲曾经说过的,理论就是把现实往框框里塞。

很想念电影,好的电影,胜过千言万语,比如基业斯洛夫斯基的《十诫》或者杨丽娜的《老头儿》。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那种情怀,怎是康德、马克思、德里达、抑或althusser的世界里所有的?

Tuesday, May 12, 2009

假若张爱玲是那个”太太“

张爱玲的小说经常让我觉得寒彻心扉,一个充满心机算计和人情世故的世界。她笔下难得“真情”与“挚爱”,便有情和爱也不过是“人情”与“爱欲。”修成正果的如白流苏与范柳原,那乱世中一点真心,也不过是搬演了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明争暗斗、你来我往后、被沦陷的香港成全的一个传奇。可惜这个世界的基调却不是传奇,而是,像张爱玲《太太万岁题记》里写的,“浮世的悲欢”。
  
  张爱玲的小说常让人看到这种亦悲亦欢的人生,看时觉得热闹纷繁,看后却感到惆怅不已。如《半生缘》里曼桢那样悲痛欲绝的人生其实是少见的,更多人的故事是一种悲凉。她笔下的女人都提前衰老,心老,或者提前死去,心死。野火一般的女子,如曹七巧、如霓喜,还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就已一副中年妇人的心肠,有梦也是凉丝丝的。这悲凉浸透了人生。生活于张爱玲,也许像个蜡做的苹果,外表点缀得红香可人热闹非凡,硬掰开来看里面的内容,荒茫茫一片空白,却也夹杂着那么点的惊诧 -- 欧,原来是这样的!
  
  《太太万岁》里的世界就是个蜡苹果,乍看之下十分热闹。那是六十年前的中国,可是今天看也毫不过时。男人包二奶、租小公馆、女人不得不受夹板气、婆媳之间龃龉不断、还要替老公遮丑。子女算计父母,父母打儿女的如意算盘…… 虽然经过了五四妇女解放和毛时代男女平权运动的洗礼,男女关系的权力结构似乎并无多大改进。女人还是为着男人在活,男人嘛,也还是围着女人在转,不过是外面的年轻女人。
  
  男人那点德行,思珍的老公志远说得好:就是这点贱脾气,家里的再漂亮,没有外面的好。张爱玲这是从《红楼梦》化来的。《红楼梦》说,自古娇妻便含酸。又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把这点事儿全说完了。女人呢,老公出了问题,亲戚面前还要代为遮丑,处处顾全。男人再坏,那也是自己的男人,好歹成全了他的脸面,也就是顾全了自己的。前不久看电视台的节目,讲一对结婚四年的夫妻,妻子怀第二胎七个月,突然发现U盘里丈夫和小情人的裸照,随后丈夫与小情人双双失踪。这妻子挺着大肚子,到处寻丈夫回家,最后在上海一个出租房内寻着了,不敢向丈夫发威,却扑向17岁的小情人猛打,大叫“你这个不要脸的”。节目主持人请来三方座谈,做老公的表态说,死也要和小情人在一起,这妻子仍然一口认定他忠厚老实,绝做不出这等事情,一定是小情人纠缠着不放云云,反求她放过自己老公。张爱玲绝不会这么愚忠,所以她笔下的思珍也不会与小情人施咪咪黑面相向,反而拿出大奶的气场来智胜,毕竟是读书人么,再荤秽醃醡的场面,也要避一避嫌。可是在《小团圆》里,张爱玲并没忘记在小周和范女士的肖像上勾画一二,全点在要害上,算是出一口恶气。
  
  思珍与志远这一对,可说是中国夫妻关系的一个缩影。精明能干处心积虑如思珍的女人永远生存在一个狭小到尴尬的空间 -- 男人没出息,她要替他想方设法四处打点,男人有出息,她也毫不居功,荣光都让给丈夫,还要随时准备替他擦屁股。最后终于死了心要离婚,却为了他替她要回来那个胸针而破涕为笑,婚,当然也离不成了。可是这带着泪的笑,就那样带走了她的青春。悲欣交集,是张爱玲眼里的人生。
  
  这个世界毕竟还是男人的世界,张爱玲拎得清。有趣的是,张爱玲不曾做过思珍那样的太太,她与胡兰成的婚姻并非建立在单家独户柴米油盐醋的琐碎家居生活上,也没有恶婆婆和未出阁的小姑子要照料。她与思珍唯一相似的是有个喜新厌旧的丈夫。蛛丝马迹是早就发现了的,装作不知情,期盼对方回心转意。然而事情愈演愈烈,终于到了没有希望的地步,自己的宽容和爱也耗尽了,只有意志坚决地离婚,可是心里还是燃着余烬,只要对方一点火星,也许即刻就能再次燃烧。张爱玲曾千山万水去探望胡兰成,后者不但并不领情,更不肯在她和两个姘头之间做选择。对心高气傲的张爱玲来说,这种荼毒非同一般。在《小团圆》里,以九莉之名回忆道,几个月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仅以柚子汁为食,一天上街迎面玻璃橱窗里映出一个面容苍老的妇人,才知道自己为情伤凋落到何等地步。假使那时胡兰成肯拿出一点慈悲之心,放一个小小的胸针在张爱玲手心里,难保张爱玲也会跟思珍一样破涕为笑,放过离婚不提!可惜破镜重圆的故事只能发生在电影里。真不知道张爱玲写这一段是何种心情。
  
  张爱玲写得最成功的,是思珍一家两代人的关系,财迷父亲和女儿之间,只是赤裸裸的算计,这里面没有丝毫的爱。老爷子听到“金条”两个字才肯扶持女婿,女儿呢,为了替夫婿筹款,也不惜对老父亲对症下药,骗得他的巨额赞助。在今天的社会,这样的父亲和女儿也并不少见。张爱玲自己与父亲就几乎没有感情。她父亲吸鸦片吸败了家,没钱送她留洋,反过来责罚她,令她病到差点死去。她母亲虽然送她上学,在她逃出家门时又收留了她,却让她时刻感觉寄人篱下,亏欠了她母亲的。张爱玲后来撰稿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还母亲送她去香港念书的学费。爱,在张爱玲的童年稀薄到只剩一个概念,镜花水月一样的不着痕迹,一再失去,反而不再期待什么真情能为她停留。胡兰成说她“冷漠。”她当然冷漠,不能不冷漠。怎么能让她相信所谓“爱”呢?她必须抓紧一切能抓住的东西,能攥在手里的东西,也只有这个东西能让她心安。瞬息变化的爱,当然不在这个范畴。为了自己,她可以做任何事,因为她也就剩下自己了。所以,国家危难、民族大义,张爱玲是不屑一顾的。这些东西,怎么可以比得上冷漠人间一点可以添满空虚心灵的温情。像王佳芝那样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遭到初恋的打击,生活在荒漠的人世上,你叫她信什么?易先生一颗红钻石、一点即时生发的温情,足以让她将什么民族大义统统抛在脑后。她甘心情愿为了这一点真心飞蛾扑火牺牲自己,因为她已担负了整整一个人生的黑暗和冷漠。
  
  同样是这个老爷子,上小公馆为女儿抱不平,却马上投入了二奶的温柔怀抱。不同辈分的男人在玩女人这一点上马上建立起统一战线,可笑的是,像思珍的妈那样的女人还真以为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就能让男人俯首帖耳。狗改不了吃屎,偷过一次,尝了腥,难保没有下一次。可怜女人一双眼睛盯了男人一辈子,还是防不胜防。毕竟么,男人的世界比女人广大得多。管得了家里,管不了家外。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家贼难防,防并不是正解。可是女人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这部电影当年据说票房成绩非常好,张爱玲作为编剧是赚钱的,可见她非常了解电影的性质。电影失去了观众,就要进库房。这部电影就情节编排来讲,并无多少新意,反而有许多老桥段,让人看了上一出就能猜到下一出。有些套路,我甚至怀疑是张爱玲从民间文艺或通俗小说借来的。但这些东西正是经过多少代人淘澄出来的,观众百看不厌。比如志远拿不出别针来,大家就知道下面会有别针在施咪咪那里的镜头。再比如施咪咪将手绢放入志远口袋,大家也不难猜到接下来斯珍必会发现。看起来似乎都很俗套。可是细想想,生活里难得、凑巧的事儿也不是没有,比这个更戏剧的不也都发生过了吗?!
  
  我只不同意张爱玲在《太太万岁题记》里说的一句话,她说“《太太万岁》是关于一个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几个她。 ” 在我看来,思珍并不是一般人的太太。她做到的事情,恐怕绝大部分的太太都做不到。那时候的妇女是不是更隐忍含蓄我不知道,但想来,一般老百姓的家庭主妇对于老公出轨这回事还是很难容忍到她那个地步的。而且,如果最后胸针没有出现,她也就打定主意离婚了,之前她是冷静地想好了的,这一点冷静的勇气,也是许多妇女缺乏的。很多人先已乱了阵脚、痛苦得失去思考的能力了呀。另外,思珍和志远的家庭条件看起来还是蛮不错的,也许那时上海的中产家庭跟那八九不离十,但这关键看所谓的“普通人”怎么界定。《乌鸦与麻雀》中肖太太或华太太那样的太太,我感觉倒更符合普通人的太太一说。张爱玲对“普通人”始终是从云端看下来的,隔着距离,怎么都有一种世俗的美感。实际上,普通人到底是怎样,我想她了解并不太多。后来的《赤地之恋》和《秧歌》成为败笔,倒也并不奇怪。